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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游轮》通过三个人物之间的交往、对话和内心活动,深度揭示了现代都市中人们的生活困境与情感危局,审视剖析了个体与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小说暗含的问题发人深省——婚姻的后续是什么?“脱落”意味着什么?幻觉崩塌后,如何处理内心的徘徊与挣扎?当我们受困于命运的暗影,是否还有彻底突围与重构未来的可能?……
小说也做出文本上的探索。线上聊天、面谈、回忆、内心活动等交织构成的碎片化叙事,再现了现代人传递情绪、分享内心的方式和情景,同时也反映了都市生活中某种客观存在的破碎状态。
责任编辑 耿鸿飞
豪 华 邮 轮
文 / 赵 松
他们都死了,我这样想着,听到警示音消失在车厢门关闭的瞬间寂静里,地铁重新启动了,那种电流般的声音穿透了我的脑海。耳麦里自动恢复播放的冰岛助眠音乐微弱得就像是我把头扎入水里隐约听到的。茫然中,我有些疲惫。挂断电话前,她沉默了片刻,那你去吧。我想不出他们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这个消息跟她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把我接电话时的那种不适感直接变成了古怪的内疚,就好像最后挂断电话的不是她——我的前妻,而是我。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死亡的消息,我都觉得自己会忽然变得宽容起来,对死者,对生者,也对自己。车厢连接部在缓慢扭动,眼前密集的脑袋像飘浮在白光中的暗淡模糊的球体,我看着那些陌生的脸,然后越过他们看着沿车厢中线延伸的那些金属立杆像鲸鱼骨似的以轻微摆动反映列车扭动的姿态。我倚住车厢壁,她那两个舅舅在一周里相继离世的消息,跟车体的震动一道传入我的身体里。我们已有两年多没联系了。她的名字忽然浮现手机屏幕上时,我本能地拖延着,任凭音乐铃声在耳朵里反复回荡。我希望她放弃,可是直到我都觉得音乐铃声有些刺耳了她仍在坚持。我只好接听了。你在哪儿呢?这经典的问询精准地引发了我的焦虑,还有几丝恼火,我克制着。我在地铁里,我说。这时列车刚好进站了,看着那些晃动着的来去的脑袋,我听到她在说的是三舅和四舅的死讯。看着周围的脸,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不过最后那次见面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白亮的车窗上偶尔会浮现黑暗隧道壁上闪动的暗淡光影。我仰头注视着站名表上的那些名字。我听着。她讲得有些凌乱,几度哽咽。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确定是否该叹息,但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令我诧异的念头意外地浮了上来。——接了这个电话,就意味着还有某种关系,隐然存在于我们之间,或许也因此存在于我跟那两个死去的舅舅之间……我以为我们就在两个不再相关的世界里了,可这关系还在那里……当然你也可以说它什么都不是,但改变不了它在那里的事实。而她的声音还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此刻她正站在眼前那些身影之间,正默默地注视着我。她的声音消失后,我被某种冷冷的寂静包裹着。她的哽咽令我伤感,而这种关系的那种诡异的存在感则令我费解和郁闷。就像战后的废墟,它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哪怕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它也还是会继续在那里的,因为那时我们会变成废墟的微不足道的部分。估计只有傻子才会这么想吧。我就是那个傻子。她描述了三舅临终时的痛苦,说他浑身都在渗血。解脱了。我压低的声音有些怪异,不会痛苦了。四舅咽气前还想说什么。她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就闭了眼。她说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这些,只能跟我说了,没别的意思。这种解释有些多余,我想。没关系,我说。嗯,确实是没关系,她说。我有些尴尬和别扭,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跟我说这些。我甚至还想说我们早晚都会死的,但还是打住了。我有些走神。她忽然又问,你在哪儿呢?她忘了前面已问过了。不过我还是语气平和地告诉她,在地铁里。哦,我好像问过了,对不起了……你还好吧?她说。我想了想才说,活着吧。她说,活着挺难的,对吧?我愣了愣,是。我正琢磨着还能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挂断了电话。在冰岛助眠音乐里,我想不起来上次她来电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然后我又忽然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听助眠音乐?这个问题转眼就被报站声驱散了。我看着站名表,还有六站。我闭上眼睛,听着舒缓的助眠音乐,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床上,躺在黑暗里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忽然又睁开了眼睛,愣住了——正播放的乐曲中,有个被拉长的旋律,反复出现了几次——听着听着,我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葬礼上的哀乐里的一段吗?只不过是每个音符都被拉长了。我按了重放键。这首乐曲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跟这个专辑里的其他乐曲一样,都是我睡前和梦中的背景音乐。可是,我竟从未听出其中还隐含着哀乐的旋律。我向来不太相信什么冥冥之中的神秘关联,但这忽然被我听出的哀乐旋律让我震惊。我收起了耳麦。眼前好像浮现出她那两位舅舅饱经沧桑的脸。这印象来自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那天她向他们介绍我时,他们只是抬头打量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就继续打麻将了。那是在三舅家里,他们都是老烟枪,点烟前会先清清嗓子,点上烟后会深吸一口,过几秒钟烟雾才会冒出来,看着就像整个脑袋都在冒烟。当时我想的是尽快离开那里。可她又不说走,我只好继续尴尬地站在那里,又不想看他们打麻将,就无聊地打量着房间里那些破旧的家具,被烟熏得发黄的墙壁,斑驳脏污的地板,还能闻到某种古怪的陈旧味道。想到这里,我恍然发觉,尽管已多次看过站名表,但还是坐过了三站。等到下一站,我坐上反方向的那班地铁回去,多花了十多分钟。在地铁站外,等待我的除了充满梦幻感的明蓝天空、淡金色的下午阳光、潮湿清新的风,还有谭宓。
谭宓(微信):现在的感觉?没有感觉。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挺平静的。他倒是好像有点不适应了。我就说,真没什么,至少你没说谎。他有些茫然,说只是想换个环境,想想问题。我说没关系啊,我也要想想。其实我没什么可想的,什么都不想。
霍缇(微信):怎么可能呢,你也就是说说罢了。我太了解你了,有点什么事都要想很久的。我觉得你们还早着呢,不管你说你想还是不想,都早着呢。我想明白了就行动,所以我的事结束了,手续也办完了,过几天我就搬家。他说他会来帮我收拾,我想想,又觉得不好拒绝,就随他了。我无所谓的。
谭宓:我现在吧,就像个空壳,在等着什么东西长出来。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很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没有纠结,没有怨恨,对于我来说,他就像是透明的,在或不在,没什么区别。有时他跟我说,我出去了。我就哦一声,也不会去想他要去哪里,去见谁。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霍缇:我觉得你还是在纠结的,不可能没有。不过空了比满的好。我现在就是满的,像个气球似的,有种很别扭的悬着半空中的胀满感,什么都结束了,可这种感觉还是在那里,简直是莫名其妙了。
谭宓:你很快就会落地的。
霍缇:不知道。
谭宓:你结束了啊?
霍缇:也只是结束了。
谭宓: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也好过我这样,我还在等着结束呢。
霍缇:你不是都下定决心了吗?
谭宓:可后面怎么样,谁知道呢?
霍缇:到时再说了,还能怎样?不过,说实话,我能感觉到你的冷酷。
谭宓:我都纠结成这样了,还冷酷?
霍缇:当然,我觉得你一直都是冷酷的。远比我冷酷。
我来到谭宓身后时,附近那几个坐在电瓶车上的外卖员都在看我。她正双肘支在护栏上,看着车流缓慢的马路。众目睽睽之下,我不能跟她开玩笑了,只能嘿了一声。她转过身来,满脸阳光,哎呀,随即就热情地拥抱了我。这场景显然令那些外卖员诧异。我看了看他们,他们就看向了别处。你到得正好,谭宓说,刚下过大暴雨。我发现那乌黑厚积的云层已退到了远处,露出明蓝的天空。自从十年前谭宓移居北京,我每次来京都要见她一面。当然,每次间隔都是两三年。我们挨着走向远处。我喜欢这种自然的亲密感。不论是她结婚、离婚、再婚、生子,还是我们平时很少的聊天,都不影响这种亲密感的自然延续。在路口转弯时,我随口说着前面去追债的事,就伸手搂着她的肩头。当她说起近期什么事都没时,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场景,她闭着眼睛,嘴唇绷紧,身体因酒醉而绵软,没迎合,也没拒绝,我们的嘴唇僵硬地贴着,混杂着酒味,在她仰起的脸上,我甚至看到了类似英勇就义的意味……后来突然出现的霍缇带着瞠目结舌的表情落荒而逃的场景,则给这一切又添上某种诡异的喜感。那天大家都喝多了,谭宓当时的老公搀着她来到路边时,她还在做着呕吐的动作,其实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回到家里,我躺在黑暗中眩晕了很久,等到渐渐清醒些了,又长时间地发呆。过了几天,我在微信里表达了歉意。谭宓回了一串大笑的表情,说当时完全断片了,你就忘了吧。现在,笑意盈盈的她正挽着我刚放下的手臂走过路口的斑马线,说着刚才那场大暴雨的恐怖。我微笑着,想起六七年前,再婚不久的她出差来上海,在我家住过的那一晚。她到了后就跟叶万通视频,给他看我的书架和墙上的那些画。然后我们在客厅里聊了很久。后来她住卧室,我睡客厅的沙发,几乎整晚都没合眼。我记得当时我脑海里好像有个石球在缓慢地滚动着,而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让它停下来。直至曙光初现,我才睡着了。醒来后,我发现她正站在旁边看着我。我就问她睡得好吗。她笑道,非常之好,你呢?我就闭上了眼睛,说,我整晚都在看一个石球滚来滚去,怎么都停不下来,让我再睡十分钟,我们就出发。石球?她笑道,你这是什么梦啊?说完她就去收拾东西了。我又想起那天酒醉后在洗手间外用冷水洗过脸,抬头忽然看到镜子里出现晕得睁不开眼的她并搂住她亲吻的时候,我感觉她是僵硬而又封闭的。此前,此后,其实我们从未暧昧过。哪怕是我们现在这样亲密地走着,也并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她移居北京后,我其实很少想起她,只有哪天她忽然在微信里问候我,或是说她要来上海了,我才会意识到她就像我记忆深处的一个亮斑,始终都在那里。我想起她曾随意讲了自己再婚后的平静生活,我就调侃道,这就是幸福吧。她说,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我不知道。等她儿子出生后,有天深夜,她发来微信说,我现在知道了,是幸福。而我当时的感觉是,她已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所有的幸福,都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地铁里想到她的近况时,我是有种挺复杂的感觉的,就好像她终于又要落回这个世界里了,当然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们走着,随意地聊着。我想着她上一段婚姻,她丈夫时常拿她那些幼稚无脑的话当笑料时,她总是习惯性自嘲的场景。其实当时我也认为她有时候说的话确实是有些无脑的,还一起嘲笑过她。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她的那种幼稚无脑的状态,有时是真的,有时则是伪装的。多年后,有一次我跟她说到这一点时,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说道,你还是挺敏锐的,有些时候,我确实是装的,估计以前在你眼里我肯定是张白纸吧,其实不是的,我有很多你们都不知道的秘密,你想知道吗?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我摇了摇头,不想。她就点了点头说,好像就你看出来了,我这张天真的脸,还是挺有欺骗性的吧,掩盖了很多东西,很少有人能看透我的心思,所以霍缇才会说我冷酷。我说,她乱讲的啦,我没觉得你冷酷,只不过是你有时候的行动力确实超乎大家的想象罢了。实际上,对于她的冷酷,她前夫在她执意离婚时应是深有体会的,也会终生难忘。不久前,当听到她又决意要离婚时,我马上就给予了肯定。后来我曾半开玩笑地跟她说过,其实啊,你是个不像杀手的杀手。她看了看我,你是说我冷酷吗?我说,不是。那是什么呢?她问。我说这只是个比喻。其实呢,她出神道,我现在觉得,你和霍缇,可能是对的。我就沉默了。我还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从朋友婚礼晚宴现场出来,她来到我的面前,叫出我的名字,当时她那精致的脸庞让我一时忘了要说什么。现在想着这个场景,我还觉得当时自己挺可笑的。这时,我们已进入她家所在的那个小区了,她已松开了我的手臂,挨着我走。这里很安静,除了我们,看不到人影。我们的话题也变成了房子,这么好的位置,肯定很贵了。小区里那些不同年代的楼房不是整齐排列的,而是有些凌乱地交错拥挤在一起的,这导致我们的行进路线始终是七转八拐的感觉,用我的话来形容,就是有点像走在钢筋水泥的旋涡里。有些走神的她诧异地笑道,有吗?走熟了就不像了吧。我仰头观察着那些高楼,觉得每个窗口看上去都有种一本正经的冷漠,像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在这个结构复杂的寂静小区里转来转去。进了她家的门,我才意识到,在小区里我们没碰到一个人。我打量着客厅,然后坐到窗前的方桌边。谭宓似乎对我进来后的反应有些好奇,一直微笑着看我。我觉得刚才在小区里的过程有点像梦境。然后不知为什么,我就说到前妻来电话的事。啊?谭宓有些奇怪,你们还有联系吗?我说,很久没有了,这次,是因为她两个舅舅去世了,在一周里,她想找人说说话,又想不到还有谁能说说,然后就想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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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青年文学》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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