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坡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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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下你的名字,我坐在这里二十分钟没有动,一句话都没有写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想要跟你聊一聊关于痛苦的事,但痛苦怎么会是温驯的绵羊,让人想摸就摸的。痛苦是深渊,是慢性疾病,是污浊的空气,是每一扇门都上了好几道锁的鬼影重重的铁屋,是鬼打墙,是没有答案的谜,是藏在心里的猛虎,是喋喋不休的语言发动机,也是吞没一切话语的高墙。痛苦是一个黑箱,我们能够说出来的和痛苦有关的东西,都不再是痛苦。
我写下这两段无中生有的话,体内的痛苦没有消失,却好像变得有重量、有形体了,可以待在一边,把心智空间腾出来,让我把这封信写完。用米沃什的说法,我们都是“以一句话为家”的人,因为哪怕仅有一句可以放在手里把玩的话,都可以满足我们对秩序、节奏和形式的无名的需要,以对抗混乱和虚无。
我近来频频感觉到痛苦,我从你的体贴和安慰中了解到,我的掩饰并不奏效。那么我不如老实承认,反而能让你宽一点心。
回想最近诱发我的痛苦发作的具体的事,都与交流有关。有的你知道,有的你不知道。但我用自己的理性程序运算了一遍,发现它们都可以归结于“想的太多”“想要的太多”。是的,只要想的少一点,想要的少一点,这些痛苦就消失了。我并不愚笨,也不算太倒霉,过一种常规意义的体面生活没那么难。
但我总是想要那些东西,那些给我无尽痛苦的东西。这条痛苦的河流仍将继续,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在为什么而受苦。
我只是想要被理解。多么奇怪无理的一句话啊,一个人过了25岁还敢说这句话,要么是准备骗人要么是疯了。但我真的只是想要被理解。
为了被理解,我一本又一本地读书,一篇又一篇地写文章,我拼命地说话,我又放下一本本书,遗忘一篇篇文章,结束一场场谈话。每当一条道路遇到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我都会痛苦好一阵。在墙根底下看蜘蛛结网蚂蚁搬家的时候,我会问自己,这一切是值得的吗?我还能不计后果地冲动几次呢?
人心和人心,为什么隔得这么远?是这个时代的问题,还是一直都这么远?从这颗心往那颗心发送一句话,为什么那么难?是这个时代的问题,还是一直都这么难?
我其实知道了为什么难,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能走多远。
每一句话下边,都架着无数句话。就像一块皮肤连着另一块,皮肤又包着血管、神经和骨头。我们的全部过往和全部隐疾,都可以被一句话牵出来。
初相见的时候,因为寂寞得太久,我们把对方想象成自己渴望的模样,又自觉扮演成对方渴望的模样,于是我们迅速从下面的一句话跳到上面一句话,很快来到地面,来到天空。
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现实又把我们带回地面,带回地底,那些被跳过的话都一句一句回来了。偶尔的不和谐,渐渐发展成刺耳的噪音,从前把我们向上牵引的力量转而向下。被刺痛的地方,再也无法恢复如常。曾经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道路,就这样拔地而起,幻化为高墙,把两颗心分在两边。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不想要太多,可能就不会有最后的分隔。可是我们对温暖的渴望,怎么能说是错?
阿伦特说:“当其他人在与我的理解的相同的意义上理解,那就给了我一种像家一样的满足感。”这句话泄漏了理解在本质上是何等的接近不可能。
我们不仅期待别人对自己所做的事说是,而且期待对方以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理解世界、理解自己。假如你是一个武功高强、行侠仗义的侠客,全世界有无数人需要你,喜欢你,但他们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偶像,一个奇人,一个好人,他们的心中并没有侠义精神,那你依然会觉得这个世界是荒凉的沙漠。
很多人早已接受了世界的荒漠本质,但我从没有接受。我的痛苦和将来可能的荣耀,都来源于此。这封信写到这里已经接近中午了,我体内的阳光和窗外的阳光都更炽烈了。但我还没有忘记早上来时的寒风。
没有职业的我,本不必出门的。但我这几年养成了出门的习惯,出门总会遇见点什么,比如今天我就在路边看见一棵火红的树。我停下来给它拍了张照片,这张照片未来哪一天可能就会浮出到我手机桌面上。
我的G,我希望你看见我的痛苦,却不希望你太担心。我仍在我择定的进程里,欢欣与忧惧都是一体的。
人间的痛苦,大都无边无际而无理。昨天香港的大火想必你也看见了,对于他们的痛苦,我们又能说出个什么呢?唯有悲哀。
我仍愿你有一个美丽的日子。
你的朋友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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